黄仁宇在《万历十五年》中写到海瑞,用了这样一个标题—“古怪的模范官僚”,这话粗看起来似乎有点道理,细细琢磨,并不尽然。何谓“古怪”?这里面有一个视角问题,有一个立场问题。他为官清正廉洁,刚直不阿,锋芒毕露,在吏治败坏、贪赃枉法盛行的官场,显得特立独行,在那些贪官、庸官眼里,如芒刺在背,格格不入,委实有些“古怪”。

他在担任南平县教谕(县学教官)时,主管监察事宜的御史前来考察,到了学宫,命令教官们下跪迎接,海瑞却立而不跪,义正词严地说:如果到御史衙门参见,理当行下属礼,然而此地乃是师长教士之地,教官不应当屈膝。另外两名教官挟住海瑞下跪,他依旧立而不跪,形成奇特景象:两个下跪的人中间夹一个站立的人,像一个山字形的笔架,当时人称之为“笔架博士”。他在县学里,用儒家的圣贤之道来教育诸生,不收“束修”(学费),拒绝诸生送来的馈赠。他的上司起先感到古怪,后来明白了他的用意,礼遇有加。

升任淳安知县后,他知道这是一个贫困县,格外关注民生,裁革“无名常例”(各种名目的税费),自己除了微薄的薪水外,不再收取一丝一粟的外快,他和仆人过着清苦的生活。为了紧缩开支,县衙门雇佣的吏胥(办事人员),公事完毕以后,各自回家务农,不舍弃本业。总督胡宗宪之子从杭州返回徽州,路过淳安,强令驿站提供交通工具,驿站主管因为他不是官员,予以拒绝。此人依仗父亲的权势,把驿站主管倒悬在凉亭里。海瑞闻讯赶来,不温不火地说道:胡大人清廉无二,早就关照过,儿子路过淳安时,地方官不要铺张浪费招待。如今此人所带行李既多又重,必定不是胡大人之子。随即没收了行李中几千两银子等贵重物品,派人快马加鞭前往杭州,把情况一五一十报告胡宗宪。胡宗宪哑巴吃黄连,有苦说不出,却也抓不住把柄,只好不了了之。

巴结严嵩之子严世蕃而官运亨通的鄢懋卿,谋得了都御史、总理盐法的差事,贪赃枉法,成为暴发户。他带着小妾巡游,小妾乘坐“五彩舆”(彩色花轿),由十二个女子抬着,招摇过市。每到一地,令地方长官款待,所用厕所豪华无比,不仅用绫罗绸缎装潢,而且马桶是白银打造的。路过淳安,海瑞我行我素,只用粗茶淡饭招待,一再声明,淳安是贫困县,无力接待贵客,请饭后立即启程。鄢懋卿恼怒得很,正要发作,随从提醒胡宗宪之子在这里的遭遇,只得灰溜溜地离开此地。

对于如何当好县官,海瑞有自己的独到见解,他说:“知县者,知一县之事,一民不安,一事不理,皆知县责也。”上面的朝廷是我的父母,中间的巡抚、巡按是我的昆弟,下面的里老、百姓是我的子姓。处理这些关系,各有正道。他反对因循苟且的为官之道:“若谓止可洁己,不可洁人,洁人生谤;若谓不可认真,认真取祸;不顾朝廷之背否,以乡愿自待,以乡愿待人,弃吾子姓,弃吾昆弟,莫甚焉。”在他看来,为了招待过往的官员,向百姓摊派税费,还自诩为通融,这个口子绝不能开:“其言不过一开口而已,不知此口一开,惠私一人,害千万人,不可开也。曰:不过费纸一张而已,不知此纸一发,惠私一人,害千万人,不可发也。”